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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槐树的账本

槐花落第七日，林小梅终于把那个蓝布包摆在了曾家老宅的八仙桌上。褪色的包面洇着几圈深褐痕迹，像极了那年月子汤药打翻时染的疤。

曾庆波推着母亲的轮椅进来时，正看见弟媳用绒布擦拭老槐树的年轮拓片。树是曾家太爷栽的，九十九道年轮里藏着四代人的恩怨。轮椅上的王秀兰突然剧烈咳嗽，歪斜的嘴角淌下涎水，在深蓝布裤上晕出更深的墨迹。

"人都齐了。"曾庆浪把茶盏搁在拓片旁，"姐说按老规矩......"

"先看这个。"林小梅解开布包，二十五本硬皮笔记摞成小山。最顶上那本扉页泛黄，钢笔字洇着泪痕般的蓝——1998年3月15日，她的新婚日。

那年春天的槐花特别沉。林小梅跪在祠堂青砖上敬茶，听见婆婆对姑姐说："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姑娘，腰身这么细。"她低头看大红喜服下摆，那里沾着片槐花瓣，像滴凝固的血。

婚后第七天，曾庆波临产。王秀兰连夜收拾包袱要去省城，行李箱轮子碾过林小梅陪嫁的搪瓷脸盆。"妈，我下周要考药剂师证......"她攥着复习资料的手被推开，"庆浪会煮饭。"

深夜里，林小梅对着满灶冷锅记下第一笔：3月22日，婆婆赴省城照顾大姑姐生产。窗外的槐树沙沙作响，新抽的嫩芽在月光里蜷成问号。

2003年秋雨来得急。林小梅抱着高烧的儿子在急诊室奔走，护士第三次催缴费用时，她摸到包里硬皮本。翻开最新页，钢笔字还晕着水痕：9月7日，文轩高烧39度，急诊挂号费52元。而三百公里外的省妇幼病房里，王秀兰正给曾庆波的二胎女儿换尿布。

"妈说外孙要添个伴。"曾庆浪搓着手解释。林小梅没说话，把退烧贴按在儿子额上，冰凉的凝胶粘住一缕胎发。窗外老槐正在落叶，黄叶打着旋儿盖住树根处新刻的划痕——那是文轩学会走路的日子。

2010年槐花开得最盛时，曾庆波带着女儿回来过暑假。婷婷颈间金锁片晃得林小梅眼疼，那花纹和她药房保险柜里的某张当票一模一样。王秀兰在厨房熬枇杷膏，砂锅咕嘟声里飘来零碎话："......当年要不是当了我的嫁妆......"

林小梅突然想起什么，冲进卧室翻开第八本笔记。2005年6月20日那页，夹着张泛黄的收据：周大福金饰，克重31.5。那天文轩在幼儿园毕业典礼上哭成泪人，因为外婆给表姐买了新书包。

蝉鸣最躁的午后，林小梅掀开了最后那本笔记。医用胶带粘着的住院手环从纸页间滑落，2023年3月28日的记录墨迹犹新："买无糖枇杷膏68元，护士说糖尿病人禁用蜂蜜制品。"

她抬头看廊下挂着的输液袋，那是王秀兰中风后留下的。曾庆波突然尖叫起来——轮椅夹层掉出个丝绒盒子，金镯子内侧刻着"周大福2005"。

"当年当的是仿品。"林小梅摩挲着账本封皮，"真的在妈住院第三天买的。"槐树影子突然爬上金镯，把"福"字劈成两半。

曾庆浪的茶盏碎在地上时，老槐树第九十九圈年轮正好裂开细缝。林小梅看着婆婆扭曲的脸，想起产房里失血过多时的寒冷。那天窗外也有槐花落，助产士的惊呼和树影一起在眼前摇晃。

"养老院的钱..."她数着树根处的刻痕，正好九百二十三道，"我出三分之一。"最后半片槐花飘进茶渍里，像枚生锈的铜钱。

月光爬上东墙时，林小梅把蓝布包埋在了槐树下。腐叶下的泥土松软潮湿，吞没那些精确到分秒的委屈时，发出满足的叹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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